因为出版画册的需要, 要我给父亲喻继高作一次录音采访.一位杂志编辑听说,觉得不可思议,你对父亲还不了解吗? 写就是了,还需要采访?说实话,父亲其实是一个一以贯之,目标和理想始终如一的人,出了不少书,也有不少人作过多次采访,我对其中内容非常熟悉. 之所以要作录音,我是想从他的言语中找到他集一生绘画经验中的只言片语,尽管他一贯低调、谦逊、朴实无华.
一约再约,07年6月的一个下午,父亲关掉了他的手机,在家等我.天气不是很热,却很晴朗,母亲也走进来在旁听,有时也插问一些问题.因为是女儿,就不用象别人那样从头问起.
您为什么选择了工笔花鸟画作为一生的事业? 是你选择了它,还是它选择了你?
童年我生长在农村,与自然为伴,从小逮鸟、捉.鱼, 留下了许多亲切美好的回忆. 进入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是我接触工笔花鸟画的一次机遇.记得我第一次见到陈之佛先生的画册,是傅抱石先生在上课时作为范本拿来给我们看的.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本画册上有一张画的是小鸟和桃花, 就是这第一眼深深地感动了我, 也许它恰恰与我童年的经历相契合,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也可以说是对工笔花鸟画一见锺情,它决定了我后来终身的向往与追求, 一辈子把所有的感情和精力都倾注于此,始终没有变.
您从艺五十余年,几乎毕生精力都用在画工笔花鸟画上,难道您没有感到些许厌倦吗?
(父亲停顿了一会儿,慢慢地说) 没有, 画画的兴趣从来没有减少过, 特别是一张作品的完成,就好像一个婴儿的新生,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和心灵的满足.
您理想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多年前,你曾经问过我,你除了画画以外, 难道没有一点别的兴趣吗? 我想了想, 只有小时候喜欢放风筝.,至于其它方面, 抽烟、喝酒不会,打牌不会,唱歌、跳舞不会,排来排去还是对画画最有兴趣.其实,深层次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除了画画,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在这方面有着做不完的事,哪有时间去玩.二是因为其它的娱乐长期不接触,也就没有兴趣了.
(插话:工笔画这个画种是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的)
画不完的画.我舍不得时间,做别的事情对我来说很不情愿,认为在时间上是极大的浪费.我的生活很简单,不讲究吃,不讲究穿,不爱玩,不乱花钱.不是单调,是简单.
(插话:那你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就是:有个大画室,每天画画,不要有事烦你……你对现状很满意的?)
在我的一生中,一直是积极热情地面对生活,从来没有消极过,党和群众的热爱和支持,象一股无形的力量,使我怀着一颗火热的心,被推着向前走.
(妈妈插话:他年轻时,可以用四个字概括___”热血青年”)
正当年轻力壮的黄金时代,经历了下乡搞四清运动、整社工作队、文化大革命……,时间消耗太多,没能用在业务上.现在,时间对我来说越来越少,越来越可贵.一个人的成功,很重要因素就是要抓紧时间、利用时间. 每当我增加一幅满意的作品时,心里都会很自得.
你看了自己的画册打样稿,感慨地说还是不够满意,总觉得得作品满意的不多,那么怎样才是你感到满意的作品呢?
艺无止境,很难都满意.一幅画今天看了还不错,过些时候又不满意了.要求高了就不满足.
(插话:让你坚持下去的动力也在这里____对自己的不满意.)
一个人贵在自知,能看到自己的不足,就会老觉得要追求的东西很多.有时候付出了相当的力气,收获是很少的.我到西南写生,跑了很多省,几千里路,三、四个月,回来就画了两张画,一张梨花,一张杜鹃花.尺寸也不大.如果没有这样大的投入,连这两张小画也不会有.所以能得到一点收获,都分外高兴.
你心目中完美的艺术境界是怎样的?
深入生活,做到精微精到很不容易.孔雀园我一直想去,总是没有时间.就像齐白石说得那样:恨不能用根长绳把太阳栓住,不让它落下去.杜甫说:丹青不知老将至.画着画着人就老了,而艺术上仿佛才开始想做点什么.恐怕每个艺术家都有会有这样的感慨.用全部的身心拿着画笔,并不比战士轻松.精神上更需专心致志.
(插话: 古今中外有那些画家在您心目中留下位置?为什么?)
我赞赏明代的吕纪,宋、元有许多画也相当好,吕纪在宋元的基础上,构图气势宏大,笔墨粗犷豪放,粗细对比强烈.树石用笔有力,画鸟雀野鸡不勾线,质感很好.
在您的巨幅工笔花鸟画中,最能让人感受到的也是一种气势,我认为这也是您在工笔花鸟画中与众不同的独特之处.在酝酿一张画时,气势感占了一个怎样的位置?
我的作品中,小品、草虫之类不多, 一是因为时代的需要,八十、九十年代,我应国家需要为中南海、人民大会堂等作了一批大画,小花、小草支撑不了大画面.二是在选择题材上,我更多地选择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花卉、禽鸟, 在我印象中,玉兰花、梨花、木棉花、杜鹃花、荷花都大片、大片地盛开着.在写生梨花的时候,也是那一片
洁白晶莹的世界包围着我,使我的身心沉醉其中.可能这种气息无形地反映到我的画中,我感到一幅令人激动、令人难以忘怀的好画,也就必需包涵这种气势.在精细入微的工笔之中,又蕴含着粗犷的、一览众山小的、令人豁然开朗的笔墨.
您内心的这种博大,得益于何处?
我童年的生长地在江苏徐州,汉文化的发源地,刘邦大风起亏云飞扬,安得猛士亏起四方.项羽力拔山亏气盖世…….我长在农村,从小在广阔的田野里成长,心胸开扩,不是局限在一个小书斋里,与小桥流水,鸳鸯蝴蝶派不同.
(插话:后来您到了南京这个六朝古都定居,一住就是五十多年.这里的文化积淀和自然生态更接近于江南,这北方水土和江南文化是否造就了您的绘画风格?)
黄河流域的中原文化和长江流域的文人气息,对我的成长都有着深刻的影响.反映在我的工笔画中,粗犷与细腻的完美结合,大气是血脉,柔美是情感……
(插话:刚才您说的偏重于自然环境所给予您的养份,那文化传承对您内心的气度,有怎样的影响?)
我刚入大学时,可以说对艺术是一张白纸.当我第一次踏入南京大学南高院时,便直接见到了大师的亲笔力作.在陈列室里展览的有徐悲鸿先生的”九方皋”、”奚我后”、”愚公移山”,陈之佛先生的”秋菊白鸡”、”月雁”,傅抱石先生的”九歌”、”湘君湘夫人”、”山鬼”、”歌乐山之雾”等等,还有其它老师的众多作品.每幅作品都震憾着我.后来,傅抱石老师给我们上了四年国画课,陈之佛老师教我们图案课.逐渐把我领进了艺术殿堂.中国传统文化艺术是那样地迷人,它深深地吸引着我,决定了我的一生追求.
工笔画在近、现代逐渐式微,特别是清代以来,差不多等同于工艺美术.陈之佛先生创作的工笔花鸟画大大提升了这个画种在绘画领域的位置.而在您这一代真正使这个画种空前繁荣起来,您认为繁荣的原因何在?您个人在这方面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工笔画特别是工笔花鸟画在宋代宋徽宗成立专业画院,不惜时间和精力,使其达到历史的巅峰.这在民间是难以达到的.其后,元朝、明朝、特别是清朝三百年异族统治,文人退隐,退出了主流文化,工笔画走入低谷.其实,从历史上来看,这个画种有许许多多优秀的作品:从八十七神仙卷,到韩熙载夜宴图、清明上河图、瑞鹤图等等,史诗般的画卷,是水墨写意所无法替代的.我认为二十世纪推出的十三位”大师”中,没有一位是工笔画家是有偏颇的.陈之佛先生用他的作品,为工笔花鸟画开创了一条新路.可惜,他在六十年代就去世了, 当时社会上工笔花鸟画受到冷落.我感到有责任把这样优秀的绘画传统传承下去.我个人起到的是承前启后的作用.我吸收和继承了之佛先生的创新精神,确立工笔重彩画的现代基调, 将文人笔墨和真善美的写实风格融为一体,让素为宫廷贵族服务的工笔画走向民间,把绘画融合在大自然和民间乡里,使传统工笔重彩花鸟画走向具有现代意义的审美判断和视觉感受,从而为广大人民群众所接受.我想如果说之佛先生为工笔花鸟画的改革起了开创的作用,那末,我为传统工笔画向现代意义的转型奠定了一定的基础.也对当今工笔画的繁荣作出了微薄的贡献.
当然, 工笔花鸟画的空前繁荣的根本原因在于当今太平盛世,经济发达,人民生活美满,画家不受时间和条件的限制,文化艺术事业欣欣向荣.当年,潘洁兹先生和我们共同发起建立的中国工笔画研究会,在组织和培养新人方面也起了一定的影响作用.
(插话:在当代工笔花鸟画的振兴和相对写意花鸟画处于弱势,它说明了什么问题?)
不论工笔还是写意,做到高水平都很难,跑百米赛几秒钟,跑马拉松几小时,都能得金牌,所以不在于种类.过去,文人画写意画,以玩弄笔墨,抒发情意为主.比较难以画出史诗般的壮丽景象.当然,最根本的还需要有代表人物来带好头.
您画了五十多年的工笔画,有什么样的经验可以借鑒?
最聪明的人是最善于学习的人.就怕盲目,就怕满足.我画了五十多年,仍然感到有压力.必须要进一步努力.要画好画,要学好诗、书、文.文化艺术源远流长,渊要远,流要长.渊就是学识要丰富,流就是要贴近生活,群众喜闻乐见,就会长久保存,代代相传.
(插话: 在花鸟画不被看好的年代,您靠什么支持?)
是对这门艺术无比倾心的热爱,可以说把自己所有内心的感情全部倾注于此.和你妈妈谈恋爱时,去逛玄武湖公园.那是初春季节,满树晶莹透亮的白玉兰吸引了我,顾不得什么,我就开始写生,一直到快要天黑了,才悟到她在等待的焦虑.那张<玉兰黄鹂>就是在那种背景下创作出来的.
(插话:画的过程中,您感到最愉快的是什么?)
就像谈恋爱那样,不断地追求……
(插话:您构思一幅大画时,心中是否有一个画面?)
有,凝聚了写生中感受到的氛围,加以想像、构思、探索………
(插话:我小时候,经常看到您面对着墙上贴着的一张大白纸,眯着眼睛还用手比来比去,坐上老半天,一面还在拔胡子.等到您的一张腹稿出来时,胡子也给您拔光了,用不着剃须刀了.)
(父亲笑了)其实,我虽然坐着不动,脑子里已经在画画了,画的内容、构图、设色都已构想好了,这时,用木炭条刷刷地把心中的构图画下来,基本上不需要什么改动,一张画的初稿就成功了.我不喜欢先起小稿,再放大.一般是画多大画,就起多大的稿.
(插话: 您是怎样把您写生的一朵一朵、一枝一枝的画,变成如此美丽的作品的?)
写生只是记录花型的结构,更重要的是感受,感受气氛.例如:在繁花丛中,你能画下来的只有一枝一叶,更多地是用心的领会,感受它的美,它的姿态、它的动势、它的鲜活生命和它与周围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的关系.所谓”感物而动,情即生焉,还要目击心传”.
画画这个东西,不是一蹴而就.有时候要经过多次反复推敲.初稿出来以后,要反复地琢磨.比如,<荷香鸭肥>这么大的画面,我一连画了七、八遍,反复修改,直到满意为止.
您如何看待您自己的艺术地位?您还有什么新的计划?
有些画要放在历史的角度上去看.宋、元、明、清,古代有些画也不是高不可攀、不可企及的.我觉得我的有些作品,在历史的进程中应该有立足之地.我目前感觉自己健康状况还可以,画到现在积累了许多经验,也有不少新的感悟,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再为国家贡献一些传世之作.
您能给年轻人一些警言和启示吗?
我自己还觉得有许多不足之处,越画越觉得难.傅老曾说过:”初学三年横行天下,再学三年寸步难行”.画家要多看、多研究、多自我反省,对自己要有正确的评价,不要浮躁,只求快速出名.要有执著的追求精神.致广大、入精微.不要光是在画的技巧上,更重要的是在立意上下功夫.艺术要走自己的路,凡是一味重复老子、重复老师的都走投无路.
后记: 整理完录音,有着意犹未尽的感觉.作为一代宗师,蕴藏着许多未经发掘的宝库.我既是他的女儿,又是他的后继传人,有责任进一步去挖掘、去整理、去传播、去发扬.我深深感觉到:天赋和机遇给予父亲发展的可能,而我亲眼目睹他那超人的勤奋、执着、精细入微的观察、对生活的挚爱、对人的一片赤诚之心……造就了他如今的成就.他像春蚕那样吐丝结茧,为人民的艺术默默地、辛勤地耕耘着…….
喻慧
2007年夏于南京莫愁湖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