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屋”的名人，一个个登场，始料未及的是，它居然得到读者的普遍欢迎，不少熟悉我的人，纷纷向我推荐名人入屋，喻继高即为被荐者之一。
开设这个专栏之初，我即抱定宗旨，只有够分量、够档次者才可入屋。不用说，喻继高当在其列，何况我与他相交近30年，说说他也在情理之中，不说，反倒有点过意不去。
作为一名画家，喻继高的工笔花鸟艺术，被公认为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绵延至今而得以发展的一个典范。他摒弃了古代在野派恬淡幽远的隐逸之气，改变了以往贵族化的游戏作风，其艺术功能更接近于大众美感需要和情感因素，使矜持的工笔花鸟画融入强烈的时代气息，以充满现代感的形色和情感基调，表露出丰富的象征意义和特殊的艺术魅力，从而奠定了他在当代中国工笔花鸟画坛上举足轻重，难以取代的地位—对喻氏画品，我们如是观。我不认为这是言过其实，不信，可听听启功先生的说法：
1993年夏秋之交，喻氏和启功同时被邀至北京钓鱼台宾馆作画写字。喻氏绘丈6匹《梅鹤迎春图》，某日，启功观赏此画，兴味颇浓，喻氏遂请启功题字。“题什么，怎么题？”启功笑迷迷问。“您是大家，怎么想怎么题。”喻氏恭敬作答。
启功告辞上楼，取出信笺，稍一沉吟，落笔成诗：浩荡春风纸上舒，梅开草长遍西湖。名家笔下新生面，不让宣和瑞鹤图。
《瑞鹤图》乃宋徽宗名作，近代于非闇临摹，为传世魂宝。诗中，启功借此典故，誉喻佳构。捧读诗作，喻氏汗颜，连说：“启老，太重了，不能这样，‘不让’，我岂不是太不谦虚了？”“我就这样看的。”孰料，启功这位书画鉴赏权威却颇执着。
“请您老务必改一改。”
见喻氏如此恳切，启功笑了笑，大笔一挥，将“不让宣和瑞鹤图”，改为“不减宣和瑞鹤图”。这样，喻氏心方稍安。
此事，在浅薄者或许引为卖弄炫耀之资本，喻氏却不，除他与启功，我则是知道这个“内幕”的第三人。
其实，喻氏之人品，不独表现在谦逊上，他的正直也为许多人所知。我亲身经历的就有多起。上世纪80年代初，因某种阴鸷、诡秘情结作祟，我的“归宿”曾引起麻烦，喻却是给予精神慰藉的真朋友之一。记得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夏日，他陪我去拜访一位不大不小的权势者。行至山西路一带，小巷里的水陡涨过膝，且仍在上涨，转瞬已齐腹下，风住了，雨仍在狂暴地下，我已踌躇，喻却拽着我的手激励着：“走！路既走了一半，非见他不可。”在艰难跋涉中，两人衣服已湿透，总算扣门得以一见，结果却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当官的非但寻找借口不予相助，甚至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沮丧中，我和喻掉头便走。“他并非不了解你，而是要保乌纱帽，为人处事，考虑的只是自己的利益，这就是他做人的原则。”喻的蔑视可谓一语中的。我们淌水而归，喻非但对此趟作陪没有怨言，反倒不停地宽慰我。有这样的朋友，能不是人生一大乐趣，一种充实吗？
同在80年代，南京博物院院长姚迁含冤而死，第二天，陈尸南博大殿，时政治低气压悬浮于石城上空，喻将正在渲染敷色的一幅《玉兰锦鸡》搁置一旁，跟我相约，直奔南博，在姚迁遗体前三鞠躬，并在白绢上留名，以此申张正义。应当指出的是，当时，偌大个南京，敢于前往吊唁并留名者，委实屈指可数，这不能不说是喻氏性格中之亮光闪烁。
画了大半辈子工笔花鸟，喻氏被称作“给花鸟以生命的人”。这在他耿直的为人中确添了柔媚的成份。遇有不平，他往往慷慨激昂，甚或声色俱厉。但朋友相聚，他则温语倾谈，笑声不叠。而对弱者，他更是殷殷相劝，设法解困，无奈中神情忧虑，以至抛出一掬热辣辣的同情之泪……初次接触喻氏的人，他给你的印象常常是沉静中透着严肃，殊不知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和笑话，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儿时在乡间听三爷爷说的，居然储存在记忆中数十年，乘兴道来，生动而充满风趣。
喻氏说故事或笑话，跟他勾勒渲染工笔花鸟一样认真，你笑，他不笑，这大概也是一种功夫。记得有一次在汉府饭店，他说起画家的逸事，把在场的人逗得大笑不止，有人连呼：“快别说了，再说我的小肠气要掉下来了……”那番谐趣，可说是一场真正的 “开心一笑”。
喻氏的幽默，在某种正式场合也时有展露。一次，喻氏夫妇中山大厦宴请两位美国客人，菜上餐桌，忽有两只苍蝇光顾，看着十分不雅，赶不掉，逮不住，时飞时停、穿梭来去，倘若起而追逐，似乎又失身份，客人虽竭力克制，却也微皱眉头，尴尬局面摆脱不了，此刻，喻氏急中生智，说出一个故事来，所谓“故事”，其实是一首“苍蝇独白”的戏语小诗。内容是：老天生我人人烦，皇上御宴我先餐。失手掉在海碗里，皇上御驾将我搀。我死在黄泉下，葬在玉阶前。
喻说罢，一经翻译，竟惹得客人哈哈大笑，说道：“这没什么关系，美国苍蝇也多。”说来也怪，谈笑间，两只苍蝇却不知飞往何方，客人则兴味陡增。喻见状，旋开口：“再说一个蚊子的故事。”得到客人鼓励。诗句遂又脱口而出：老天生我人人愁，三宫六院任我游。东宫西宫游个遍，晚上跟皇姑睡一头。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客人听了翻译，竟笑得迸出眼泪，朝喻氏翘起大姆指，连说：“OK！OK！”
前面说过，喻氏有一肚子故事，而关于他的故事，我一时也说不完。
人是复杂的、多侧面的，喻继高亦然。
摘自《东方明星》杂志
（庞瑞垠：国家一级作家，曾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著有《秦淮世家》《童年周恩来》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