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陈之佛老师诞辰110周年，虽然他离开我们几十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像照相底片一样永远定格在大家的记忆深处；虽然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在我心目中，他始终是人世间最好的人，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好人。陈之佛老师学识渊博、慈祥谦和、敬业多思、诲人不倦。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跟随老师学习工笔花鸟画。我想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淡一谈陈之佛老师，寄托40多年来对他的深深怀念之情。
慈父般诲人不倦的长者
1951年，我考入南京大学艺术系，当时班里共有7名同学。陈之佛老师教我们图案课。他戴着金丝眼镜，说活总是和风细雨的，带着丝丝笑容，从未大声呵斥过我们，大家觉得有慈父般的感觉。
有一次上课前我与同学陆盘本玩耍，在追赶过程中，由于脚下砂子多，突然摔倒在地，手、肘、脚、腿都弄破了、小石子钻进了皮肉里。医务室的医生清洗完毕之后，将患处用纱布缠绕起来。我像是从战场上归来的伤员，这种模样怎么也不敢进教室，只好呆呆地站在教室门口。陈之佛老师看到后，并没有因为我迟到而责备，反而关切地询问：“伤口严不严重，现在还疼不疼？先进来上课吧。”由于手上缠着纱布，做不成笔记，之后他又单独给我补了课。
老师的书斋叫养真庐，那是我最爱去的地方。每逢星期天或是节假日，我常叫上几个同学一起到养真庐。陈之佛老师每次见到大家都特别高兴，给我们讲历史上的工笔花鸟画，讲画坛轶事。画室里时常充满着欢声笑语，与学校中那种压抑中国画的学习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碰上之佛先生异常兴奋的时候，他会从床下搬出两只大木箱，里面全是自己创作的工笔花鸟画，《荷花蜻蜒》、《柳荫鸣蝉》、《紫薇》、《虞美人》等作品都在里面。每每看到这些精美的作品，同学们会特别高兴。陈老师也特别兴奋，不停向大家讲解那些作品的创作过程，自己的心得体会。我因为看得人迷，常常过学校的吃饭时间，老师便留我一起吃师母做的咸鱼和蒸肉。
陈老师作画十分勤奋，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从未午休过。他说作画就是最好的休息。老师非常关爱我这个从农村来的学生，常常给我些纸笔颜料，鼓励我好好学习。看到那些花呀鸟呀经过老师的生花妙笔在宣纸上呈现出来，触景生情，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充满无限乐趣的童年，联想到乡间的彩蝶、鸣蝉、冻雀……
即使在大学毕业后，老师也没有终止对我的关怀。1959年春天，省政协会议中间休息，文艺界一些老先生想吟诗作画，我奉命赶来拉纸磨墨，做小书僮工作。在陈老师画完两枝腊梅之后，傅抱石老师叫我接着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望了望老师。眼前可都是文艺界的顶尖人物,地地道道的行家里手，自己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画过画。又紧张又害怕，加上暖气又热，我额上不知不觉沁出了汗珠。
“继高，你别紧张，就画一枝山茶吧。”陈之佛老师悄悄给我暗示，也是—种鼓励。我抑制住激动，稍微一沉吟，用笔饱蘸洋红，在腊梅的下边画了—株娇嫩艳丽、粲然怒放的山茶。等我抬起头来看到傅抱石、陈之佛两位老师露出的笑容，方长长出了口气，悬着许久的心才慢慢放下来。这幅画装裱以后一直悬挂在政协礼堂里，受到各界人士的称赞。每次我看到“迎春图”都会联想到自己当时的窘迫，而对老师给自己的鼓励，从心眼里感激。
民族传统绘画的捍卫者
中国工笔花鸟画从明清起开始衰落，陈之佛老师不忍心让这门古老的画种沉没下去。他发奋振兴，40多岁开始了工笔画的创作。20多年间，创作了数百幅精美作品，对民族绘画优秀传统的继承发扬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成为传统绘画的忠实捍卫者。
记得大学第—堂中国画课是傅抱石先生上的。傅老带来之佛老师画的一本册页，上面画了碧桃小鸟，是那么精美。碧桃是用朱砂色画成，留出空白线条。那鸟像活的一般，仿佛能飞起来，它深深地吸引我的视觉，撞击着我的心弦，真可谓“一见钟情”。随着对陈老师品的进一步学习，我越来越体会出民族传统绘画的博大精深，也越来越树立起信心。
解放初期，强调文艺为政治、为阶级斗争服务，“左”的思潮泛滥，对民族传统绘画持虚无主义态度。认为中国画是封建社会的产物，不科学，没有透视感、立体感，一花一叶怎么为革命服务?全国许多高等院校都取消了中国画教学，一些人对画中国画的人进行无情的攻击。这段时期；老师的思想虽然非常苦闷，但对民族绘画从未失去过信心。他说，学校要不给发聘书，我就到南京大学大门口摆香烟摊。我那时年轻，对什么都无知、也无成见，什么虚无主义、什么列宾、苏里柯夫、什么达·芬奇、提香、米开朗基罗；都不懂，只知道陈老师的画美。
“人们既要欣赏自然界的花鸟，一定也要欣赏艺术作品中的花鸟。如果忽视花鸟画，要以完全反映现实生活的题材来代替国画创作的一切题材，这是不符合党的百花齐放方针的!”陈之佛老师经常教育同学们：“作为艺术工作者不仅要发现美，还要敢于追求美。画两块红砖头，说是又红又专，是不是太图解口号了?两只鸭子或是两条鱼在水里游，说是力争上游，这张画拿出来，究竟有多少教育意义?画粉红色的桃花，说是思想有问题，那么画白桃花、白玉兰、白李花，定是思想反动了。”
这些话虽然过去了半个世纪，但回想起来仍然铿锵有力。在艺术呈现多元化的今天，提倡绘画的民族性，仍然具有现实意义。我们不应该苦闷与彷徨，应该像陈之佛老师那样，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用手中的画笔，歌颂真善美，创造出一个鸟语花香的世界，将自己的艺术无私地奉献给祖国人民。
开拓进取与时俱进的学者
老师长期在高校工作，是著名的教育家、学者，他写有《图案学ABC》、《中国工艺美术史》等。在创作上虽然对传统国画工笔均精，但他并不保守，而是开拓进取，积，极吸收西画技法和图案设计的精髓，融汇众家之长，不断创造新的技法。特别是他长年研究积水法，不雕不饰，纹理自然，意趣天成，变化多端，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自然效果，为众多后来者所效仿。
老师对艺术创作精益求精，—丝不苟。有一次，他给大英博物馆画一幅梅花，起稿后还反复修改，我也帮着动脑筋。为了一个枝干的穿插，整整忙了一个下午，觉得很满意了，可是第二天我再看到时他又作了修改。为什么老师的画耐看，百看不厌。关键是他在构思、构图、色彩、造型下了大功夫的，古人云“收尽奇峰打草稿”、“九朽一罢”，在这点上老师做得是最完美的。他常说一枝一叶，加之不得，去之不能，意在笔先，创作态度十分严谨，在这点上使我受益匪浅。笔墨当随时代。老师的创作也像古代先贤一样与时俱进，积极开拓，时代气息明显。他早期作品中，题材多为《寒梅冻雀》、《寒汀孤雁》、《秋塘露冷》、《雪里茶梅》、《鹪鹩一支》等。爱题“独凌寒气发，不逐众花开”，“色幽不媚，香远益清”等句子。设色比较清淡、雅洁，追求明洁、清丽，更喜爱白色，用白粉塑了大量的白梅、白玉兰、白鹭、白鹰等。表现他自己那种洁身自爱、孤芳自赏，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贵品质和追求纯洁世界的崇高志向。其问不乏精美佳作，受到世人喜爱。新中国成立后，陈老师焕发了艺术青春，创作热情被进一步激发。清新、绚烂、活泼、明快、丰满是其主要特征，代表作有《春江水暖》、《岁首双艳》、《樱花小鸟》、《春朝鸣喜》、《和平之春》等，画面上洋溢着朝气，给人以欣欣向荣的美感。最具代表性的是向国庆10周年献礼的《松龄鹤寿》，构图严谨，气势宏伟，笔法雄健，色彩典丽，风格鲜明，寓意深远，堪称为现代花鸟画古为今用、推陈出新的代表力作。
岁月苍桑，光阴荏苒，时间的脚步匆匆走过。当年少年的我如今已迈进75岁高龄。陈之佛老师离开我们也整整44个年头。但这几十年并没有磨灭我对老师的深深思念之情。如果老师地下有知，我想深情地对他说一句：“老师，我想念你!”
